○王海侠
月色是何色?似乎理当是白色。古人常言“月白风清”,今人常言“白月光”。
【资料图】
在中国传统色的世界里,以“月”命名的颜色却并不是纯白,比如“月白”,比如“竹月”,带有月色的清幽飘渺意境,值得细细回味。月白是一种如烟雾般氤氲的浅淡蓝色,介于蓝、白之间。有学者研究说,月白是月光洒在白色物体之上所呈现出的微微蓝色。看着书中图片,感觉月白就好像是白暗中仰慕蓝,偷或借了一点点蓝色涂抹在自己身上。既是偷来、借来,蓝自然极少,所以只薄薄地敷了一层,因而有一种朦胧轻盈的美。
这让人想到《红楼梦》中黛玉咏白海棠的诗:“偷来梨蕊三分白,借得梅花一缕魂。”色可窃,魂可借。大自然中,美无版权,亦可共享,美的霸气,无边无界。
若是存着美善的本心,“偷”便可雅称为窃,比如“窃读”。古色中有“窃蓝”,也是浅淡的蓝,却比月白的蓝要深浓,也少了月白那种静谧清幽的感觉。
月白,是对月光的精准特写和典型定格。夜里,月光安静地洒下,没有日光那样明亮刺眼,而是柔和温润。月光清幽,月下世界朦胧隐约,如梦似幻。就色彩的强度而言,月白显得柔弱、轻淡,然而就色彩唤起的心灵感受来说,却是神秘、无限。月色之下,人间缥缈,万事万物若有若无,看不分明,难寻真切;这样的美,反而让人更为痴迷。
月白之色的命名,可能是个美丽的误会,它有着诗画意境,也有着音乐的韵律。古人认为,月下听箫别有意味。洞箫之音与月华之色,具有同样的美感特质。如果传统乐器有对应的声音颜色,那钟鼓是赤红,古琴是苍青,横笛是竹绿,洞箫就是月白。或许也可以反过来说,月色是有声音的。月色在静夜里,奏响洞箫之乐音,空静幽远,月色洒向哪里,乐声就响在哪里。色有声,声有色。声色之间,有一条秘密通道,藏在夜里。当黑夜和月色创设一种情境,准备好眼睛、耳朵和心灵,便能听见月色的吹奏,看见洞箫的光华。
月白,带着仙气,古时如黛玉一般有着诗性气质的女子,怕是很多都着月白衣裙。月白色也并非不食人间烟火。我在乡间如祖母一般大的老妇人头顶上,常能看见这种颜色。那是月白色的手帕,月白作底,蓝色条格,覆在发上,像是将月色凝固在头顶上空。自然,她们并不懂这种颜色为月白,只是遵守关中习俗——帕帕头上戴。只是,她们最为偏爱月白色的手帕,或许正是美在暗中将人的心灵沟通。无论古时秀楼女子,或是现代农家老妇,对于美的体味,并无二致。窃以为,这就是月白的美学。
“独坐幽篁里,弹琴复长啸。深林人不知,明月来相照。”不知身为诗人兼画家的王维,在沉浸于诗中所述情境时,是否留意到了竹林之中月光的颜色。月光如水,极尽变幻之美。月光洒于白色物体之上,无遮拦,出月白之色。可当月光洒于幽深竹林之中,会呈现出怎样的一种色相?在竹林的掩映之下,月色的蓝、白之中融入一点紫光,蓝、白、紫都是淡淡的,就像是在月白色之上轻轻晕染了微紫,轻盈又厚重,清冷又温柔。这就是中国传统色中的竹月。
竹与月,皆是清幽风物,是中国文化中一对浪漫风雅的组合。苏州小沧浪亭有一副对联,为明代祝允明所书:“竹月漫当局,松风如在弦。”月光洒竹,风声入松,视觉听觉都很美。寂寂清夜,竹月一相逢,便胜却白日无数。明人张岱写有《竹月》诗,提到“竹月不藉月,月得竹而清”。竹林与月轮,一在地,一在天,本是两不相干。是夜,是月光,让它们亲近。月光本就清冷,有竹相映,更加清冷。竹本就有静气,有凉意,月色之下,竹林幽深,更显清凉安静。
月色铺洒,充溢竹林,安静的光影,却借竹有了动态美。竹也是静立不动的,借风有了摇曳之姿。风从天际月边而来,是宇宙的吐纳呼吸,携来了月轮的消息。竹无意取媚于谁,月光也总是散淡,竹月之色也显得小众。中国传统色本就是小众的惊艳。小众不小,却可能有大乾坤,是一种风骨,一种境界。
年少时,有一晚上完自习放学回家,母亲来接我。一弯弦月淡淡照着,经过一处竹林,风过竹响,时值浅秋,突觉凉意沁骨,便拉着母亲快步离开。那时不懂月照竹林是一种绝美意境,只觉心里慌慌的,只想逃离。多年以后,想到那种感觉,近似于柳宗元在《小石潭记》中所说“其境过清,不可久居”。太过清幽的环境,虽别有天地,却似乎远离尘世。人生在世,终究还是需要一半清雅、一半烟火。少年的我不懂这个道理,只是依从本心行事。
月照竹林,清幽不可久居,竹月之色却值得品赏。有时候,美只是一种心底的向往和追慕,就像我们皆敬佩陶渊明挣脱世俗、彻底隐居的勇气,却并不能都去过像他一样的生活,就连极度通透、豁达的苏东坡也未能做到。